zoty中欧·(中国有限公司)官方网站我叫林景深,在云港市一家设计公司做图纸深化。工作五年,薪水涨得比蜗牛爬还慢,扣完税和杂七杂八,到手勉强够个八千。这数字说出去有点硌牙,尤其是在云港这种地方。但我有一处安慰,我女朋友楚清羽不嫌弃。她家条件好,父亲楚怀远做建材生意,母亲早些年病故了。清羽是在蜜罐和没有母亲的某种微妙的缺失里泡大的,性格有点天真,也有点骄纵,但对我,是实打实的好。我们谈了三年,我觉得是时候往前一步了。
见家长那天,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。不是第一次去她家,但这次意义不同。楚怀远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茶海后面,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亚麻衬衫,没系领口扣子,手里盘着一串油亮的紫檀珠子。他脸上总是挂着一层笑,但那笑不往眼睛里走,眼睛是沉的,带着审视,在你身上刮来刮去,像在估量一块木料能出多少板子。
饭菜是保姆做的,很精致,但吃起来没什么滋味。话题绕来绕去,最后还是落在了最实在的地方。楚怀远给我续了杯茶,状似随意地问:“小景啊,你们年轻人现在发展快,在公司里,一年下来,到手这个数……”他伸出两根手指,轻轻点了点桌面,“能有二十个吗?”
我头皮一麻。二十万?我连十五万都够呛。清羽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,眼神里有些安抚,也有些说不清的意味。她大概跟她爸提过我的大概情况,但具体数字,肯定没细说。那一刻,客厅的灯光好像特别亮,照得我有点晕。楚怀远的目光落在我脸上,那层笑还在,但我感觉后背有点凉。我不能说八千,那太寒酸了,在楚怀远面前,在清羽面前,我那张薄薄的工资单像是一种耻辱。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,或许只是想在那审视的目光里,为自己挣回一点点可怜的、虚构的体面。话赶话,嘴巴比脑子快。
“差不多……有的,伯父。绩效好的时候,还能多点,平均下来,一个月……一万九左右是有的。”我说完,喉咙发干,赶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头疼。
“一万九?”楚怀远重复了一遍,珠子在手里停了停,然后又开始慢慢地转,脸上那层笑意似乎深了点,又似乎只是我的错觉,“不错,不错。年轻人,稳扎稳打就好。清羽跟你,我也放心。”
清羽似乎松了口气,给我夹了一筷子菜。那顿饭后来的气氛,好像真的轻松了一些。可我心里却像坠了块石头。一万九,我为什么要说一万九?说个一万二三,不行吗?现在好了,牛皮吹出去了,怎么圆?我不敢去看楚怀远那双沉静的眼睛,总觉得他那目光后面,藏着点什么。
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。楚怀远没提彩礼具体要多少,只说“你们年轻人自己商量,走个过场就行”,但话里话外,透着一股“我们家不图这个,但该有的体面不能少”的味道。我跟家里咬牙凑了十八万八,取个吉利数。楚怀远接了,点点头,没多说。陪嫁呢,是一套房子。不是新房,是楚家早年购置的一套大平层,在城南一个不错的小区,离清羽上班的地方近。楚怀远说:“房子旧是旧了点,但地段好,格局也方正。我让人重新拾掇拾掇,你们小两口住着宽敞。也省得你们年纪轻轻背一债,压力大。”
这话听着体贴,替我着想了。我父母感激得不行,觉得我攀了门好亲家,岳父通情达理。我心里那点因为虚报收入而生的忐忑,也被这实实在在的“好处”冲淡了不少,甚至生出些惭愧来,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了。是啊,人家图我什么呢?不就图我对清羽好么。
房子重新装修,是楚怀远一手操办的。风格是清羽定的,简约现代,花了不少钱。我提出我也出一部分,毕竟是我们俩的家。楚怀远摆摆手,那串珠子晃了晃:“不用,这点钱我还出得起。你留着,以后用钱的地方多。”他说得不容置疑,我也就没再坚持。只是每次去看装修进度,看着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进口材料、智能家电,心里那点虚,又慢慢浮上来。这房子,里里外外,都是楚家的印记。我的那点工资,我的那点积蓄,在这房子面前,轻得像灰。
婚礼前一周,我拿到新房钥匙。楚怀远带我过去,房子里还有一点点装修收尾的味道。他背着手,在光可鉴人的瓷砖地上踱步,指着这里那里:“这面墙打通了,视野是不是开阔多了?厨房全套的,牌子你认得吧?好用。主卧的衣帽间,清羽肯定喜欢。这阳台,我让他们做了最好的防水和封装,以后你们在这儿喝茶看风景,舒服。”
我点着头,嘴里说着“谢谢伯父,让您费心了”,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。这房子很好,好得超出我的预期,也超出我的承担能力。它不像是我和清羽未来的家,更像是一个精致的、楚怀远提供的展示柜,而我和清羽,是即将入住展柜的展品。
“物业费、水电燃气这些,以后就你们自己负责了,不多。”楚怀远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,看着外面的车流,忽然像是随口一提,“对了,这小区车位有点紧张,你们现在没车,以后总要买的。一个车位现在挂牌价差不多三十万。我熟人多,到时候看能不能打个招呼。”
三十万的车位。我心里咯噔一下。我那辆开了七八年的二手代步车,买来才六万块。我含糊地应了一声。
婚礼办得很体面,在云港一家老牌星级酒店。楚家的亲戚朋友来了很多,个个光鲜。我这边,父母和几个近亲显得有点拘谨。楚怀远忙前忙后,招待客人,脸上是得体的、主人翁式的笑容。仪式上,他把清羽的手交到我手里,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了几句“好好过日子”之类的场面话。台下掌声很响。可我总觉得,他拍在我肩膀上的手,力度有点沉。
敬酒的时候,轮到楚家那桌生意上的朋友,有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,笑嘻嘻地对我大声说:“小楚女婿,厉害啊!年纪轻轻月入两万,前途无量!以后清羽可享福了!楚总好福气,找了个这么能干的女婿!”桌上其他人都笑起来,附和着。楚怀远也笑,抿了口酒:“年轻人,肯干就行。”
我脸上的笑僵着,后背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。月入两万?我明明说的是一万九。是传话传岔了,还是……我看向楚怀远,他正侧头和另一个人说话,侧脸线条在宴会厅华丽的水晶灯下,显得有些模糊不清。
那天晚上,闹洞房的人散去后,我和清羽累得几乎瘫倒在新房里。巨大的喜悦和疲惫交织着。清羽靠在我怀里,玩着我衬衫的扣子,轻声说:“景深,咱们总算有自己的家了。”
“嗯。”我环顾着这间崭新、空旷、处处透着不属于我自身气息的卧室,心里那股悬浮感又来了。这是我们的家吗?是的,法律上,我和清羽是夫妻了。可感觉上,它更像一个精美的、我暂时获准入住的场所。这个念头让我有些沮丧,我把它压下去,亲了亲清羽的额头,“睡吧,明天还得早起。”
清羽很快睡着了,呼吸均匀。我躺在她身边,却毫无睡意。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漏进来一点,在天花板上投下暧昧的光影。一万九。这个数字鬼魅般在我脑子里打转。婚礼上那个秃顶男人的话,楚怀远当时的神情……像一根细小的刺,扎进了肉里,不深,但存在感鲜明。
我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,似乎刚合眼没多久,天就亮了。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,有点刺眼。清羽还在睡。我轻手轻脚起床,走到客厅。昨晚狂欢的痕迹还在,彩带和气球散落着。红木茶几上,那对粗大的龙凤喜烛已经燃尽,只剩下两滩凝结的红泪,显得有点颓唐。
书房的门关着。我记得昨晚楚怀远说,今天早上过来,有点事。我正想着,门铃就响了。来的正是楚怀远,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早点食盒。“清羽还没起吧?我带了点蟹黄汤包和豆浆,你们年轻人昨晚累,多吃点好的。”他态度很自然,像个关心孩子的普通父亲。
清羽被我们说话的声音吵醒,揉着眼睛出来,看到食盒欢呼一声,跑去洗漱了。楚怀远把食盒放在餐厅桌上,却没坐下,而是指了指书房方向:“小景,你来一下,有点小事跟你聊聊。”
他的语气很平和,甚至算得上温和。但我心里那根弦,莫名地绷紧了。我跟着他走进书房。他反手关上了门。咔哒一声轻响,隔绝了外面客厅的声音。
书房很大,靠墙是一整排顶天立地的书柜,里面塞满了硬壳精装书,许多连塑封都没拆。巨大的实木书桌对着窗。楚怀远在书桌后坐下,没让我坐。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、看起来很普通的计算器,放在光洁的桌面上,推到我面前。
“小景啊,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还是那种平稳的调子,手指点了点计算器,“有件事,我觉得还是早点说清楚比较好,免得日后有什么误会,伤了一家人的和气。”
“这套房子,”他抬眼看了看书房四壁,仿佛在欣赏自己的作品,“地段、户型、楼层,都是当年我精挑细选的。买得早,那时候便宜,但放到现在,市价怎么也得这个数。”他伸出五根手指,又加了两根,“五百二十万。我是全款付清的。”
楚怀远的手指在计算器上按了几下,液晶屏幕亮起,跳动着绿色的数字。“这附近的租金行情,我了解过。像这样装修、这样面积的房子,月租不会低于一万五。”他停下手指,目光落在我脸上,那层惯有的笑意淡了些,露出底下更本质的东西,一种平静的、不容置疑的算计。
“你呢,现在住进来了。”他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压得更低,却每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我耳朵里,“按理说,你该付租金。不过,既然是一家人了,我也不好按市场价来。这样吧,零头去掉,就按一万五的一半算。”
“一个月七千五,不算多吧?”他问,语气甚至称得上诚恳,“你工资不是有一万九吗?负担这个,应该绰绰有余。剩下的,你跟清羽过日子,也宽裕。”
我像被钉在了原地,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,耳朵里嗡嗡直响。我看着计算器上那个绿色的、冰冷的“7500”,又抬头看着楚怀远平静无波的脸。书房里很安静,我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,也能听见,隔着厚重的木门,客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——是楚清羽,她在哼歌。调子很轻快,是昨天婚礼上,我们牵手走向仪式台时放的那支钢琴曲。
我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,指甲掐进了掌心。口袋里,那张工资卡薄薄的边缘,硌着我的大腿。一万九……我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有这三个数字在疯狂旋转,然后砰地一声,撞上另一个数字——七千五。
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,又堵又涩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楚怀远就那样看着我,等待着,手里的紫檀珠子不知何时又开始缓缓转动,发出极轻微的、沙沙的摩擦声。那声音钻进我的耳朵,像钝刀子割着神经。
那串紫檀珠子在楚怀远指间不紧不慢地转着,发出一种温吞的、令人烦躁的沙沙声。书房里光线很好,早晨的太阳斜射进来,把他身后书柜玻璃映得发亮,也把他脸上那种平静的、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神情照得纤毫毕现。计算器屏幕上绿色的“7500”像个符咒,钉在我眼睛里。
我张了张嘴,喉咙干得发疼,试了几次,才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:“伯父……这,这是……什么意思?”
“还叫伯父?”楚怀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随即又舒展开,仿佛只是纠正一个无关紧要的口误,“该改口了。我的意思,刚才说得不够清楚吗?”他身体往后靠进宽大的皮质椅背里,姿态放松,但目光却没离开我的脸,“这房子是我的资产。你们住进来,就是使用我的资产。使用,就该付费,天经地义。考虑到你和清羽的关系,我只收你市价的一半,很公道了。”
公道?一股火猛地从心底窜起来,烧得我脸颊发烫。我想起父母为凑那十八万八彩礼低声下气找亲戚借钱的样子,想起昨晚婚礼上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祝福,想起半小时前他提着早餐进门时那副慈父面孔。所有的画面,在这一刻,都被这个“7500”和这套“天经地义”的逻辑搅得粉碎,变成一种黏腻的、令人作呕的讽刺。
“可是……”我的声音在抖,不知道是气的,还是别的什么,“这是……这是您给清羽的……嫁妆。而且,我们结婚了,这难道不算是……我们的家吗?”
“嫁妆是给清羽的保障,”楚怀远打断我,语气依旧平稳,却多了点不容置疑的硬度,“不是给你林景深的免费宿舍。你们的家?小景,你还年轻,有些道理要明白。亲情是亲情,经济是经济,分清楚,对大家都好,免得以后扯皮伤感情。我这也是为你们长远考虑。清羽从小没吃过钱的苦,你们以后柴米油盐,处处要花销,你一个月一万九,听起来不少,但在云港,不经花。我这里收你一点合理的租金,既是让你有点承担的意识,也是帮你做点强制储蓄,免得你们年轻人大手大脚。剩下的钱,你们过日子,也宽裕,不是两全其美?”
他说得头头是道,甚至听起来有那么点为我打算的“苦心”。可每个字都像冰锥,往我心里最没底的地方扎。一万九!那个该死的数字!它像个套索,当初是我自己把头伸进去的,现在,绳子攥在楚怀远手里。
“我……”我艰涩地吞咽了一下,掌心全是冷汗。承认自己撒谎?在此时此刻,在这个刚刚成为我岳父、用“租金”给我当头一棒的男人面前?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像最后的屏障,摇摇欲坠,却死死撑着。“租金的事……太突然了。而且,七千五……是不是太多了点?我刚结婚,后面用钱的地方还很多……”
“多吗?”楚怀远似乎轻轻笑了一下,但那笑意没到眼底,他伸手,又把计算器往我这边推了寸许,“小景,账不是这么算的。你想想,这房子,我不租给你,随便挂出去,一个月稳稳的一万五六。我少收一半,等于每月贴补你们小家庭七八千。这还不是看在清羽面子上?你是男人,成了家,就要有养家的担当和觉悟。总不能想着空手套白狼,什么都占着吧?说出去,也不好听,是不是?”
“空手套白狼”几个字,像耳光一样扇在我脸上,辣的疼。我想起这房子里那些昂贵的装修,想起楚怀远说“车位三十万”时的随意,想起我父母在楚家亲戚面前不自觉的瑟缩。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攥住了我,让我胸口发闷,几乎喘不上气。我想大声反驳,想告诉他我不是要占便宜,我和清羽是真心在一起……可话堵在喉咙口,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、仿佛早已计算好一切的眼睛,我所有的话都失去了分量。
客厅里,清羽哼歌的声音停了,传来她走动和摆弄碗碟的轻响,还有她带着睡意的、娇憨的喊声:“爸!景深!汤包要凉啦,你们谈完没有呀?”
“快了。”楚怀远扬声应了一句,语调瞬间变得和煦,仿佛刚才那段冰冷的对话从未发生。他转回目光,看着我,声音压低,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意味:“就这样吧。我也不跟你按月计较,麻烦。从下个月开始,每个月一号,你把七千五转给我。支付方式,我晚点发你。都是自家人,我也不给你打欠条立字据了,全凭信任。好了,出去吃早饭吧,别让清羽等急了。”
他说完,不再看我,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财经杂志翻了起来,仿佛刚才只是敲定了一笔无足轻重的交易。
我站在原地,手脚冰凉。那沙沙的珠子转动声又响了起来,规律得令人心悸。我脑子里乱哄哄的,一会儿是“七千五”,一会儿是“一万九”,一会儿是清羽无忧无虑的哼歌声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,怎么坐到餐桌旁的。
蟹黄汤包的香气浓郁,豆浆滚烫。清羽给我夹了一个,眼睛亮晶晶的:“快尝尝,爸特意去‘沁芳斋’买的,可难排队了。”她又看向楚怀远,嗔道:“爸,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,说那么久。”
楚怀远夹起一个小笼包,吹了吹,笑容温和:“没什么,就跟小景交代几句,成了家就是大人了,以后做事要更稳重,多为你考虑。”他看向我,目光里带着长辈的关切,“是吧,小景?”
我嘴里含着汤包,鲜美滚烫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,我却尝不出任何味道,只觉得那热度灼着我的舌头,一路烫到胃里,又变成一片荒芜的冰冷。我勉强扯动嘴角,点了点头,喉咙里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你看你,爸也是为咱们好。”清羽浑然不觉,笑着用胳膊碰了碰我,“快吃呀。”
这顿早餐,我吃得味同嚼蜡。楚怀远和清羽聊着婚礼上的一些趣事,商量着回门宴的安排,气氛融洽。我像个局外人,坐在他们父女之间,听着他们的笑声,感觉自己像个潜入别人家庭的骗子,口袋里揣着那张实际数额与宣称价值相差甚远的工资卡,肩膀上压着每月七千五的巨额“租金”。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我和清羽之间,隔着的不仅仅是她天真烂漫的性格,还有楚怀远用金钱和算计垒起来的一堵高墙,而我,正被这堵墙压得喘不过气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过得魂不守舍。新房很大,很漂亮,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“昂贵”二字。可走在光洁的地板上,躺在柔软过度的床上,我心里没有半点安稳,只有一种踩在薄冰上的恐慌。七千五!我卡里所有的活期存款加起来,也就将将够付两个月。我的实际收入,每个月还完房贷(我自己那套小小二手房的贷款),扣除基本开销,能剩下三千已是万幸。七千五?我去哪里变出来?
我不能告诉清羽。至少现在不能。她正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,眼睛里闪着光,规划着蜜月旅行,琢磨着添置什么家居小物。她拉着我去逛家居店,指着一盏要价八千多的设计感吊灯,说和我们客厅风格很配。我看着价签,手指蜷缩了一下,只能含糊地说“再看看,不急”。她有些失望,但也没坚持。那种失望,像细针一样刺了我一下。我忽然想起楚怀远的话——“清羽从小没吃过钱的苦”。是啊,她眼里的世界,和我眼里的,从来就不一样。
我开始疯狂地计算。把能取消的订阅全部取消,午餐从外卖改成带最便宜的便当,咖啡戒掉,交通尽量挤公交……即使这样,极限压缩,一个月能多攒下两千块顶天了。还有五千五的缺口。找父母开口?他们为了我的婚事,已经掏空了积蓄,我开不了这个口。找朋友借?且不说能不能借到,这理由怎么说?说我岳父要我交房租?这太荒谬了,荒谬到我自己都难以启齿。
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,越收越紧。晚上看着清羽恬静的睡颜,我内心充满了负罪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。对楚怀远,也对我自己。我恨他精明冷酷的算计,更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虚荣地撒那个谎。一万九!这个数字成了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而握着剑柄的楚怀远,正微笑着,等着看我如何挣扎。
第一次尝试“反抗”,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傍晚。楚怀远叫我们过去吃饭。饭桌上,他状似无意地问起:“小景,下个月一号,没问题吧?钱到时候直接转我卡上就行,我待会把卡号发你。”
楚怀远笑了笑,给她夹了块鱼:“没什么,一点小事,我跟小景说好了的。是吧,小景?”
我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,指甲掐进掌心。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,如果不在清羽面前挑明,以后就更难开口了。我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:“爸,关于那个租金……七千五,对我现在来说,压力确实太大了。您看,能不能……再少点?或者,缓几个月?等我这边工作上……有点起色。”
话一出口,饭桌上安静了一瞬。清羽眨着眼睛,看看我,又看看她爸爸,满脸疑惑:“租金?什么租金?”
楚怀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,他没回答清羽,而是看着我,目光里带着一种早有预料的、近乎怜悯的审视:“压力大?小景,你一个月一万九,拿出七千五,还剩一万多,在云港,只要不挥霍,足够你们小两口过得挺舒服了。年轻人,不能一点压力都不承担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比这难得多的关口也闯过来了。有点压力,才有动力嘛。”
楚怀远温和地打断她:“清羽,这是男人之间的事,你多吃菜。”他又转向我,语气加重了一些,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:“小景,这件事,我们之前已经说定了。朝令夕改,不是做事的道理。我知道你刚结婚,开销大,但基本的承诺要遵守。这样吧,”他像是做出了巨大让步,“前三个月,我允许你晚三天,每个月四号之前给我,总行了吧?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。”
晚三天。这就是我的“反抗”换来的结果。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羞耻感淹没了我。在楚怀远面前,我所有的挣扎都像蚍蜉撼树,幼稚可笑。他甚至不需要动怒,只需要用那种“为你着想”“教你做人”的姿态,就能把我死死按在原地。
清羽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,她轻轻在桌下碰了碰我的腿,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安。我避开她的目光,低下头,扒拉着碗里的饭,米饭粒粒分明,却如同沙砾般难以下咽。我知道,我不能再说下去了。在清羽面前和楚怀远彻底撕破脸,我还没那个勇气,也没那个底气。楚怀远稳坐钓鱼台,他手里攥着的,不仅仅是那套房子,还有清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。
楚怀远满意地点点头,又恢复了那种慈祥长辈的模样,给清羽舀了一勺汤:“这就对了。来,清羽,多喝点汤,你最近都瘦了。”
第一次尝试,以我的完败和更深的屈辱告终。我甚至没能动摇那“七千五”分毫,只换来一个象征性的、施舍般的“晚三天”。这件事像一根刺,更深地扎进了我和清羽之间。她后来追问我,我支吾着,只说和爸爸有点经济上的小约定,不想她操心。她有些不满,觉得我被排除在外,但看我脸色难看,也就没再追问,只是咕哝着“你们男人真麻烦”。
我的日子开始变得捉襟见肘。每月工资到账,还掉自己的房贷,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,剩下的,连同那点可怜的存款,像填无底洞一样,在每月四号之前,准时转到楚怀远发给我的那个银行账户里。每一次转账,看着余额瞬间缩水,我的心都像被剜掉一块。我给清羽的解释是,公司最近项目垫付款多,有点紧。她将信将疑,但也没有深究,只是抱怨了几句不能买看中的新款包包了。
楚怀远那边,似乎很满意我的“履约”。偶尔过来吃饭,或者清羽打电话时,他会旁敲侧击地问一句“小景最近工作还顺利吧?钱够用吗?”语气里的关切,听在我耳中,全是冰冷的嘲讽。我不得不强笑着应付:“还好,谢谢爸关心。”
矛盾真正升级,是在三个月后。一个周五晚上,楚怀远突然过来,说有个老朋友送了极好的海鲜,让保姆做了,叫我们过去吃。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,楚怀远难得喝了点酒,话多了些。吃完水果,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对清羽说:“对了,清羽,你王阿姨昨天跟我提了句,说‘丽景华庭’那边有套不错的二手房在放盘,户型正,楼层也好,关键是带个挺大的露台。我记得你以前提过,喜欢带露台的房子?”
“大概一百二十平,报价嘛,稍微有点高,但还能谈。”楚怀远抿了口茶,慢条斯理地说,“我看你们现在那套,虽然重新装修了,但毕竟是老房子,格局和小区环境,跟‘丽景华庭’这种新盘还是没法比。你们要是感兴趣,爸可以帮你们看看,凑个首付。贷款慢慢还,以后有了孩子,也宽敞。”
我心脏猛地一缩。又来了。用更好的、更贵的房子作为诱饵。他明明知道我连七千五的“租金”都付得如此艰难,哪里还有能力承担一套新房的首付和月供?这根本不是建议,这是试探,是另一种形式的施压和提醒——提醒我,我住着他的房子,我的一切,都在他的衡量和掌控之中。
果然,楚怀远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,带着笑意:“小景觉得呢?年轻人,还是要有点追求,换个更好的环境,对你们,对以后的孩子,都好。压力嘛,刚开始是会大一点,但有压力才有动力。你工资不错,努努力,加上清羽的,应该能覆盖。不够的,爸到时候再帮衬点。”
我嘴里发苦。那盏没买的吊灯,那些被我省略的午餐,银行卡里日益干瘪的余额……所有细节翻涌上来。我看着楚怀远温和的笑脸,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笑容下面的冰冷和掌控欲。他不是在为我们打算,他是在用这种方式,不断确认他的权威,确认我在这段关系、在这个“家”里的位置——一个需要依附他、服从他安排的,租客,或者说,一个需要不断“证明”自己配得上他女儿的男人。
“爸,我们现在这套住着就挺好,刚装修完,也舍不得。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僵硬,“而且,新房首付不是小数目,月供也高,我们现在……可能暂时还负担不起。”
“有什么负担不起的?”楚怀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,“你那工资,每个月拿出……”他故意顿了顿,像在计算,“拿出一万来还贷,剩下的,加上清羽的,过日子也够了嘛。爸再支援你们一点,没问题的。人往高处走,眼光要放长远。”
一万。他轻飘飘地说出这个数字。仿佛我那虚报的“一万九”是铁板钉钉的事实,仿佛我每个月拿出超过实际收入两倍还多的钱去还贷,是件轻而易举的事。我终于确定,他根本不在乎我实际能赚多少,他在乎的,是我必须按照他设定的那个“一万九”的标准去生活,去支付,去表演。哪怕我内里早已掏空,表面也必须光鲜。
一种被彻底剥光、被放在火上炙烤的愤怒和绝望冲垮了我最后一丝虚与委蛇的力气。我猛地抬起头,直视着他:“爸,我拿不出一万。事实上,我连现在每个月那七千五,都付得非常吃力。”
饭厅里瞬间安静下来。连咀嚼声都消失了。清羽惊讶地看着我,又看看她爸爸,手里的叉子停在半空。保姆早就收拾完厨房,不知躲到哪里去了。
楚怀远脸上的笑容,像潮水一样缓缓褪去。他放下茶杯,瓷杯底碰在玻璃桌面上,发出清脆的一声“咔”。他看着我,目光里没有了惯常的那层温和伪装,露出了底下冰冷的、审视的锐利。
“哦?”他拖长了语调,“付得非常吃力?小景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当初可是你自己说,月入一万九的。难道……你是在骗我?”
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很轻,却像重锤砸在我心口。我脸色瞬间白了。清羽也愣住了,看着我:“景深?什么七千五?什么骗人?你们到底在说什么?”
我张了张嘴,却发现无从解释。承认自己当初撒谎?承认这几个月我一直活在谎言和巨大的经济压力下?在清羽震惊的目光中,在楚怀远冰冷的注视下,我像个被当场捉住的小偷,无地自容。
楚怀远没有等我回答,他缓缓靠向椅背,手指又习惯性地捻动起那串紫檀珠子,目光在我和清羽之间扫了一个来回,然后,用一种近乎叹息的、带着失望的语气说:“小景啊,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老实孩子。没想到……为了点面子,连收入都要虚报。这让爸爸我很失望啊。清羽跟着你,我能放心吗?”
“不是的,爸,我……”我想辩解,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。我的虚荣,我的懦弱,在这一刻结成了最苦涩的果实,卡在我的喉咙里。
“那七千五的租金,是看在你当初说自己有一万九收入的份上,我才酌情减半的。”楚怀远的声音冷了下来,不再有任何掩饰,“如果你实际收入只有……多少?八千?还是一万?”他顿了顿,仿佛在给我最后一击,“那这个租金标准,恐怕就得重新考虑考虑了。毕竟,按市价,一万五一个月,一分都不能少。我体谅你,你也得体谅体谅我,这房子空着租出去,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,对不对?”
“爸!”清羽终于听明白了,她猛地站起来,脸色涨红,“你怎么能这样!什么租金?你为什么让景深交租金?这房子不是……”
“清羽!”楚怀远打断她,语气严厉起来,“这是我和林景深之间的事。他一个男人,连自己说的话都不敢认,连这点基本的承担都没有,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?这件事,你不要管。”
清羽被父亲从未有过的严厉态度吓住了,眼睛瞬间红了,看看我,又看看楚怀远,嘴唇哆嗦着,说不出话。
我看着楚怀远,他坐在那里,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。他用最平静的语气,说着最冷酷的话,轻而易举地揭穿了我的谎言,并将我逼到了绝境。重新考虑租金标准?按市价一万五?那我将彻底破产,我和清羽的婚姻,也将岌岌可危。
我知道,我的第二次“反抗”,或者说,我那可怜的、试图减轻压力的请求,换来的是更猛烈的打击和更苛刻的条件。楚怀远不仅寸步不让,还趁机撕开了我的伪装,将我彻底打回原形,踩在脚下。在他面前,我没有任何秘密,没有任何筹码,只有任他拿捏的份。
那顿饭不欢而散。清羽哭着跑回了卧室。楚怀远临走前,拍了拍我的肩膀,力道不重,却让我浑身一僵。他看着我的眼睛,缓缓地说:“小景,做人,最重要的是诚实,是担当。下个月一号,我希望看到你的诚意,也看到你的态度。是七千五,还是一万五,或者……别的,你自己想清楚。清羽是我唯一的女儿,我不想她受委屈。”
他走了,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华丽的客厅里,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。卧室里传来清羽压抑的哭声。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,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混乱的一切。谎言被戳穿,信任可能崩塌,而前方,是楚怀远给出的、更加险恶的选择题。七千五,已经让我筋疲力尽。一万五?那将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。而“别的”?别的又是什么?
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,窗外是云港繁华的夜景,灯火璀璨,车流如织。这城市那么大,那么亮,却仿佛没有一寸角落,可以容纳我的喘息和绝望。口袋里,手机震动了一下,是银行的余额变动提醒,告诉我刚刚自动扣款,偿还了我自己那套小房子的房贷。数字所剩无几。
楚怀远留下的那个选择题,像一把生锈的锯子,日夜切割着我的神经。七千五,一万五,或者……别的。每一个选项,都通向更深的泥潭。清羽哭了半宿,后来或许是累了,背对着我沉沉睡去,肩膀偶尔还抽动一下。我睁着眼,看着黑暗中昂贵吊灯模糊的轮廓,第一次对这个所谓的“家”,产生了强烈的逃离冲动。可我能逃到哪里去?我那套还在还贷的小破房子?那更是一个醒目的失败证明。
接下来的几天,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。清羽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,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困惑、失望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。她不再追问我细节,但那种沉默比追问更让我难受。她照常上班,下班,偶尔和她父亲通电话,语气刻意放轻,避开我。我知道,楚怀远一定跟她说了什么,也许把我描绘成一个虚荣、无能、连实话都不敢说的懦夫。而我,无力反驳。事实胜于雄辩。
我不能坐以待毙。屈辱和愤怒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,但光有情绪没用。楚怀远像一座堡垒,而我手无寸铁。我必须找到点什么,任何可能让我喘口气,甚至反击的东西。那套房子,成了我唯一的,也是最初的突破口。他说是全款五百二十万买的,真是如此吗?这“租金”的由头,到底是他临时起意,还是早有预谋?
行动从梳理自己的财务开始,虽然这让我感到加倍羞耻。我翻出所有的银行卡、支付软件账单,打印出最近一年的工资流水。那可怜的、真实的数字,白纸黑字,像无声的嘲讽。每月税后八千一百二十七块四毛,偶尔有几百块不等的项目补贴,极不稳定。这就是我虚报“一万九”的底气来源。看着这些数字,再对比每月雷打不动转给楚怀远的七千五,以及我自己那套房子两千八的月供,一种荒谬的、濒临窒息的感觉牢牢攫住了我。我的生活,被这两个数字彻底掏空,甚至需要动用微薄的存款来填补日常窟窿。而这一切,都始于那个愚蠢的谎言和楚怀远看似“公道”的算计。
我需要更实在的证据。我开始留意家里的各种文件。楚怀远说房子是“早年购置”,重新装修也是他一手包办,所有票据、合同,我从未经手。书房我很少进去,那是楚怀远来时的“领地”。但清羽有时会在里面找书。一个周末下午,清羽约了闺蜜逛街,出门后,我犹豫再三,推开了书房的门。
书柜里大多是精装但崭新的商业、历史类书籍,更像是装饰。书桌抽屉上了锁。我环顾四周,目光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防火保险箱上。很小,家用型号。我试着转动密码盘,毫无反应。这不是我能轻易打开的。但我在书桌下方一个半开的矮柜里,有了发现。里面堆着一些旧杂志和装修剩余的材料样本册。我一本本翻看,在几本过期建材目录下面,摸到一个硬质的文件夹。
心砰砰跳起来。我抽出文件夹,打开。里面不是房产证,而是一叠装修相关的单据复印件:设计合同、部分材料的采购订单、几笔较大数额的银行转账回单(付款方是楚怀远的公司“远达建材”),还有一份……物业管理费缴纳通知的复印件。通知单上的户主姓名,赫然是“楚怀远”。日期是去年,也就是装修启动前。重点是,物业费缴纳周期后面,手写标注着一行小字:“按建筑面积187.6㎡计收”。
187.6平方米。我迅速用手机计算器乘以楚怀远口中的“市价租金”一万五。得出的月租金远超一万五。当然,这不能直接证明租金虚高,但至少让我对房子面积有了确切概念。我悄悄用手机拍下了这张通知单,尤其是面积和户名部分。然后把文件夹小心翼翼原样放回。这不是什么决定性证据,但像一块小小的拼图,让我开始触碰这栋房子真实轮廓的边缘。楚怀远说的“五百二十万”,是真的吗?这么大的面积,在那个地段,如果是早年购入,或许有可能。但“早年”是多早?房价飞涨的这些年,这个数字有没有水分?
我变得有些疑神疑鬼,开始关注这栋楼、这个小区的一切。在电梯里遇到邻居,我会下意识地观察,试图分辨哪些可能是老住户。终于,有一次下班,我在电梯里遇到一位下楼遛狗的大爷,牵着一只胖乎乎的柯基。大爷很健谈,夸我的柯基可爱(其实我并没养狗,但他认错了),我顺势搭话。
大爷接过,点上,话匣子打开了:“可不是嘛,我搬来的时候,这小区刚交房没两年,那会儿便宜啊!不像现在,贵得上天咯。我当初买才八千多一平,现在你看看,挂牌价都奔七八万去了!”
我心里一动:“那您真是有眼光。我是后来才搬来的,租的房子。”我故意这么说。
我苦笑一下,没直接回答,岔开话题:“房东好像也是早年买的,听说挺划算。”
“早买都划算!不过啊,”大爷压低了点声音,“你们那户原来的业主,好像不是现在这个姓楚的。我记不太清了,好像姓……姓陈?是个做生意的,后来好像资金链出了问题,急卖套现。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,房价还没现在这么离谱。接手的老板好像是做建材的?对,我想起来了,有次在楼下碰见,还聊过两句,说我这老房子装修可以找他,给优惠。”大爷吐了口烟圈,“后来就没怎么见过了。怎么,你现在房东是那个建材老板?”
“嗯,是的。”我含糊应道,心跳加速。楚怀远是从别人手里买的二手房,并非直接从开发商处“购置”。而且是在对方“急卖套现”的情况下。这意味着,他实际付出的价格,很可能远低于当时的市场价,更远低于他现在声称的“五百二十万”。
我站在原地,电梯门缓缓关闭,映出我有些苍白的脸。急卖套现……二手房……远低于市场价……这几个词在我脑海里翻腾。楚怀远用可能远低于“五百二十万”的价格买下这套房,现在却按当前虚高的市场价来计算租金,甚至作为对我施压、衡量我“价值”的标尺。这不仅仅是精明,这近乎一种冷酷的掠夺。他用一个经过层层粉饰的数字,构建了我无法挣脱的债务牢笼。我的愤怒里,开始掺杂进一丝冰冷的寒意。我需要更确凿的证据,关于那个真实的购入价。
公开渠道查不到具体的二手房交易价格,尤其是多年前的。我尝试在几个房产中介网站查询该小区类似户型的历史成交记录,但数据残缺不全,且没有具体门牌号。直接询问楚怀远无异于自寻死路。清羽或许知道一点,但经历了上次饭桌风波,她对涉及她父亲和钱的话题格外敏感,几乎一问就炸毛,认为我在“挑拨离间”、“算计她爸爸”。
就在我几乎无计可施时,一个偶然的机会来了。清羽的表妹,一个正在读大学、有些脱线的女孩,来家里玩,用书房电脑下载学习资料。用完电脑后,她忘了退出某个云盘账号。我晚上需要用电脑处理一点工作,打开时发现了这个情况。账号是清羽的,我知道密码(是我们纪念日)。鬼使神差地,我点了进去。我知道这不对,窥探隐私,但那种被逼到墙角、急于抓住任何一点线索的焦灼感压倒了一切。
云盘里东西很杂,有清羽的旅游照片、工作文件、一些旧的电子书。我快速浏览,在一个命名为“家庭·备忘”的文件夹里,发现了一个子文件夹,名字是“房产相关”。点进去,里面有几个扫描件。我的手心开始出汗。
其中一份,正是我现在所住这套房子的房产证复印件。权利人:楚怀远。共有情况:单独所有。登记日期:八年前。建筑面积:187.6㎡。与物业单对上了。
另一份文件,是一张泛黄的扫描件,像是某种合同的扉页。标题是《房屋买卖合同》。出卖人(甲方)处,是一个模糊的签名,姓似乎真是“陈”。买受人(乙方):楚怀远。房屋坐落地址,正是这里。在最下面,总价款一栏,有手写的数字。扫描件有些模糊,但我睁大眼睛,反复辨认——
那是一个以“2”开头的七位数。首位数是“2”,后面跟着的,似乎是“8”和“6”?再后面是万位?因为模糊和角度,具体数字难以百分百确定,但绝对不是“520”或者接近“500”的数字。更像是“2”百多万!
二百多万!八年前,这个面积,这个地段,如果是急售,这个价格完全可能!甚至可能更低!而楚怀远告诉我的是五百二十万!他几乎把购入价翻了一倍,用来作为计算“租金”和对我进行心理压迫的基数!
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。我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不是气愤,而是一种接近战栗的冰冷。如果说之前只是感到不公和压抑,那么此刻,我清晰地看到了算计的刻度。他不仅仅是要从我这里攫取超额利益,他是在用一个精心编织的、翻倍的虚假数字,构建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、只能仰视并不断偿还的“恩情”与“债务”。他让我住在里面,时刻提醒我这份“恩情”的昂贵,而我,连知道真实价格的资格都没有。
我迅速用手机拍下这几张关键扫描件,然后手忙脚乱地退出云盘,清空浏览记录,关机。坐在黑暗的书房里,只有电脑指示灯微弱的光。我的心跳如擂鼓,砰砰撞击着胸腔。证据,我拿到了,虽然还不够完美,但足以撕开一道口子。二百多万和五百二十万,这巨大的差额,像一把钥匙,猛地了锈死的锁孔。
接下来几天,我表面上维持着平静,甚至对清羽的态度也缓和了一些。但我心里,有一股火在烧,在冷静地蔓延。我在等待一个时机。楚怀远没有再主动联系我,租金的事也暂时没提,仿佛在享受这种沉默施加的压力。他在等我屈服,等我主动去求他,接受那个“七千五”或者更糟的条件。
时机在一个周日的晚上到来。楚怀远打电话给清羽,说有个朋友送了新鲜的和牛,让保姆煎了,叫我们过去吃。清羽接电话时看了我一眼,眼神复杂。我点了点头,平静地说:“好,去吧。”
饭桌上,气氛依然有些微妙。楚怀远神态自若,谈笑风生,仿佛之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。他细致地询问清羽的工作,叮嘱她注意身体,偶尔也把话题抛给我,问些不痛不痒的“工作忙不忙”之类的话,像个真正关心晚辈的长者。牛排煎得恰到好处,红酒醇厚,但我味同嚼蜡。
饭后,清羽被楚怀远支去厨房看保姆切水果。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。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明亮却冰冷的光。楚怀远端起茶杯,吹了吹浮沫,像是随口提起:“小景,考虑得怎么样了?下个月,是照旧,还是……我们按新的、更合理的市场标准来?”
他用了“合理”这个词。我慢慢放下手中的水杯,玻璃杯底接触大理石茶几面,发出清脆的一声“叮”。我抬起头,直视着他。这一次,我没有躲闪,没有惶恐。几个月来的憋屈、愤怒、被算计的冰冷,以及刚刚获得的、那沉甸甸的证据,混合成一种奇异的镇定。
“爸,”我开口,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,“关于租金,我确实有一些新的想法,正好也想跟您核实几个问题。”
楚怀远似乎有些意外我如此镇定,他眉梢微挑,放下茶杯,身体微微前倾,做出倾听的姿态,但眼神里带着审视:“哦?你说。”
“您上次说,这套房子是您全款五百二十万买的。”我一字一句地说,眼睛紧紧盯着他。
“没错。”楚怀远点头,语气理所当然,“当时市场价差不多就这样,我看地段户型不错,就一次性付清了,免得麻烦。”他甚至在嘴角勾起一丝笑意,仿佛在回忆一笔成功的投资。
“可是,”我顿了顿,清晰地看到他那丝笑意凝固了一瞬,“我最近无意中了解到一些情况。这房子,您好像不是在开发商手里买的,是从一位姓陈的先生手里接手的二手房,而且当时对方急于出手。时间嘛,大概是八年前。”
楚怀远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,捻动珠子的手指停住了。他没有立刻否认,只是看着我,目光变得锐利:“你从哪儿听来的闲话?”
“是不是闲话,我们可以查。”我没有退缩,继续往下说,心跳如鼓,但语气努力保持平稳,“我还听说,甚至看到一些模糊的记录,八年前这套187平米的房子,在那个急售的情况下,成交总价,似乎并不是五百二十万。”我特意加重了“似乎”两个字,观察着他的反应。
楚怀远的面色彻底沉了下去,刚才那点故作的和煦消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冷硬:“林景深,你什么意思?调查我?谁给你的胆子?”
“我不是调查您,爸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感觉胸腔里那股火越烧越旺,几乎要喷薄而出,“我只是想知道一个事实。您用这套房子,要我每月支付七千五,甚至威胁要涨到一万五的‘租金’。这个租金的标准,是基于您声称的五百二十万购入价和当前虚高的市场价计算的。但如果,这房子的真实成本,远低于五百二十万呢?如果连‘全款购置’这个说法,都只是您为了强化‘恩情’和‘付出’而刻意营造的呢?”
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,厨房里传来清羽和保姆低低的说话声,但此刻我已经顾不上了。
楚怀远猛地将手里的紫檀珠子拍在茶几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。他身体前倾,目光如同鹰隼般锁住我,里面翻滚着怒意和一种被戳穿后的凌厉:“林景深!你现在是在质疑我?还是在跟我算账?我告诉你,房子是我的,我说它值多少钱,它就值多少钱!我愿意多少钱买,那是我的本事!让你住,是看在清羽的面子上!收你租金,是天经地义!怎么,现在翅膀还没硬,就想翻天了?还学会暗中查我了?”
他的愤怒在我的预料之中,甚至让我有种病态的痛快。我迎着他的目光,没有像以往那样退缩,反而也向前倾了倾身,压低了声音,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:
“我不是想翻天,爸。我只是想要一个公平,一个明白。您用虚高的房价做基数,按虚高的市价算租金,逼着我用我根本负担不起的标准来支付,甚至不惜揭穿我收入上的谎言来施加压力。这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照,这是一场不对等的交易,一场您早就设定好规则、而我只能被动遵守的游戏!”
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,不是害怕,而是激动。我将几个月来的压抑和发现证据后的冰冷愤怒,尽数倾泻在这番话里。
“游戏?”楚怀远嗤笑一声,眼神里的怒意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冰冷,“林景深,你以为婚姻是什么?是童话?我告诉你,婚姻就是最现实不过的合作!我提供平台和资源,你至少要证明你有相应的价值,有起码的诚信和担当!你连收入都要撒谎,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能给清羽未来?让你付点租金,是让你记住你的位置,让你有动力去拼!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像个跳梁小丑一样,在这里跟我抠字眼、算旧账!”
他的话语像淬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我心里最脆弱的地方。但奇怪的是,这一次,疼痛之后,涌起的不是绝望,而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。
“我的位置?”我重复着这个词,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了,“在您眼里,我的位置就是住着您用可能不到三百万买来的房子,却要按照您虚构的五百二十万价值,每月上交我绝大部分收入,来支付所谓‘租金’的租客?还是说,是一个需要用不断付出来证明自己配得上您女儿、配得上这个‘平台’的债务人?”
我猛地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沙发上、脸色铁青的楚怀远。厨房里的声音停了,清羽可能听到了我们的争吵,但我已经停不下来。
“您口口声声说为清羽好,为我们的未来考虑。可您做的每一件事,都在把我往绝路上逼,都在用金钱衡量一切,包括我和清羽的感情!您真的在乎清羽幸福吗?还是更在乎用这套房子,牢牢控制住她,控制住我,确保一切都在您的掌控和算计之中?”
楚怀远也站了起来,他个子比我高,久居上位的威严此刻完全释放出来,气势逼人。他指着我,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:
“放肆!林景深,这就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?我告诉你,没有我,没有这套房子,你算什么?你能给清羽什么?一个租来的小单间?一个看不到未来的穷小子?我让你住进来,是施舍!是恩典!你不但不感恩,反而在这里跟我斤斤计较,反咬一口?看来是我太宽容了,才让你忘了自己几斤几两!”
他的话语彻底撕破了最后那层温情脉脉的遮羞布。施舍。恩典。几斤几两。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我的自尊上。
我也豁出去了,所有的恐惧、顾虑都被抛到脑后,几个月来积压的怒火和憋屈冲垮了堤坝。我掏出手机,飞快地调出那张模糊的合同扉页照片,尽管看不清具体数字,但“房屋买卖合同”和总价款栏那以“2”开头的数字轮廓清晰可见。我把屏幕转向他,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,却异常清晰:
“您这份‘恩典’的成本,究竟是您口中高大上的五百二十万,还是这张旧合同上,这个以‘2’开头、连三百万都可能不到的真实数字?!”
“您用一套实际价值可能不到三百万的房子,按照翻倍虚构的五百二十万市值,来收取高额租金,逼得您女儿的新婚丈夫走投无路——这就是您所谓的‘为清羽好’,所谓的‘公平交易’吗?!”
话音落下,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。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,和楚怀远骤然收缩的瞳孔里,那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汹涌而来的暴怒。他显然没料到我真的找到了东西,更没料到我敢如此直接、如此尖锐地当面对质,甚至亮出了虽不清晰却极具威胁的证据。
厨房门口,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。清羽站在那里,手里还拿着半个苹果,脸色煞白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们,看着我对准她父亲的手机屏幕,看着这剑拔弩张、彻底撕破脸的一幕。
楚怀远的脸,在华丽吊灯下,先是涨红,随即变得铁青,最后蒙上一层骇人的寒霜。他死死地盯着我,又缓缓移开视线,看了一眼脸色惨白、摇摇欲坠的清羽,嘴角肌肉剧烈地抽动了几下。
然后,他慢慢地,极其缓慢地,重新坐回了沙发里,拿起那串刚才被他拍在桌上的紫檀珠子,用力地、一圈一圈地捻动着,指节发白。他没有立刻暴跳如雷,也没有否认。那种暴怒之后的极端平静,反而更让人心悸。他抬起眼,目光像冰锥一样刺向我,声音低沉沙哑,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怖平静:
“既然你非要算得这么清楚,那我们就好好算一算。不过,在算这笔账之前……”
他的目光锐利如刀,扫过呆立当场的清羽,最终钉回我脸上,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点的弧度:
